是夜,小雨淅沥。
穿过山谷,我踩着铺了数十米的鞭炮碎屑走向唯一的光源。
丧歌凄离,掺杂着道士楚南乡音的唱和在深山中荒芜着人的魂魄,是要咬人心肠。这是我第二次来到这个地方。
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八岁,稚气未脱。从厚厚的一叠照片来看,那应是一个春来水暖的晴天。她牵着第一次出县城的我的手在这里歇脚,第二天便要带我去市里。这里山高水长,与著名风景区只几重山的距离,一样的峡谷幽深,一样的风景秀美,只是无人来。
这里亦是她嫁过来的地方。
出自她手中的照片:我在山头上作飞行状,我在山涧里与柳争春,我在石檐下露鬼脸,我在树荫下惬意乘凉……每一个细节都被她完整地记录下,每一张她都能津津有味地说上半天,可是没有一张里录进她的脸,哪怕一星半点的影子。
我以为我没有眼泪。当妈妈拉着我的手触上棺材里她冰冷的额头,所有的过去便都化作一阵雾气涌上双眼。我想,八岁的我哪怕有一点懂事,也不会忘了让人留一张我与她的合影。
八岁的我第一次走出县城是她带着的,那时岁月已随她走过四十个年头,我还在童年里无忧无虑,人生这条路她却已走了很远。我以为她便只应是这副温和慈爱的样子,却忘了她也曾青春正当时。
压在玻璃下的照片边角已泛黄,却仍叫我触到她眼中飞扬的神采,是我从未见过的鲜活。一头长卷发,银色的大耳环昭示着她的年纪,隔着照片仍散发出青春的味道。
“你姨母啊,是我们几个姐妹中最漂亮的。鹅蛋脸,大眼睛,年轻的时候真是无人能及的。”妈妈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旁,双手轻轻触着照片上姨母的脸,红肿的双眼流露的是无限的眷念。
我看着照片,有些出神。那时的她也只是一个小姑娘新嫁娘啊,带着对未来数不尽的憧憬拥抱人生,在别人的怂勇下走到镜头前,却仍装出镇定的样子摆出以为最美的姿势,羞涩而可爱的笑容,她也以为她的人生会一直这样好。那时的她一定不会想她的容颜会在未来数十年里背上岁月不留情的痕迹,她的热情会因为养活这个家而消磨殆尽,她会有一个不成器的儿子催白了她的头发,她会因为过度操劳患上绝症而不自知,她自以为的快意人生也便这样随风去了。
她明明是那么适合照相的女孩子啊,却只能默认青春的悄然而去,任由时光磨去她所有的棱角褪变成温和与顺随。镜头里装满了别人的故事,对自己,却只字不提。
我是她最疼爱的孩子,怀揣着像她爱我一样爱她的愿望长大,她教给我的善意,光与温暖支撑起了我的成长,我却再也无法实现我的愿望。
她就这样走了,在我的青春来的时候。
青春它没有重量,生活却予它担当。她被这样压垮,我知道我会带着这份担当活得漂亮。这过程中最痛的事情,是我终于长大,却没能陪她变老。她给我的十余年的爱与荣光,会伴着我的青春,沿用一生,成为永恒。
这是我第二次来到这个地方,今年我十六岁。
我的青春,它来了。